他特別不喜歡下雨的夜晚。
尤其還那麼大。
很久沒下那麼大的雨了,尤其是在快到凌晨的這個時分。這場大雨,彷彿喚醒了沈睡了甚久的一個東西。它似乎在渴望著尋找著什麼,故貪婪地企圖吞沒著眼前的所有。連綿不停的大雨,也像是在響應著欲試圖將之裝滿。可是這空洞卻是大得如此無止盡,根本不是隨便一場雨就能成事。這種虛空,感覺像是活在心裡觸摸不到的深處。這傢伙隨著心跳一下一下地膨脹收縮,活像是一種獨有的呼吸方式。
更不用說那黑壓壓的感覺,在雨夜中更是叫人透不過氣來。就算把全家的燈都給打開,但是眼前燈火仍然昏暗。別小看這一片暗黑,它可是輕易地使窗外這大雨的努力變得徒然,彷彿吞噬這空洞虛空是它的天命。這無邊界的漆黑,早就掙脫出空洞蔓延到整顆心去了。
這一道暗黑是如此的不透光,就算聚焦了最強大的光束也未必能將之劃破。就算是號稱最聖潔的光,說不定也會在這團謎一般的環境中迷路。沒有任何的東西,可以逃離出這團黑的勢力範圍。若不幸困在裡頭,就算腳程快如閃電快如光,說不定也無從逃離。
聽起來頗像個黑洞的,不是嗎?
所有的情緒,包括所有的喜怒哀樂根本無法穿越這團黑洞。它總會讓一切情緒,無論是多平和或激烈,都化為一種麻木。這一種的虛無,自然也不是什麼食物喝水就可以填補的,反之卻更像是一種養分讓之日益壯大。那些激情過後留下的體液,或許還有一點點抑制的作用。可是這樣做的副作用,就是這些人的臉卻似乎是為這原本無形的虛空和暗黑增添了面向。本無影無色,可現在卻好似萬物皆為其化身。
這暗黑吞沒一切,但似乎遺忘了雨聲。
滴⋯⋯答⋯⋯滴答⋯⋯
週而復始,無窮無盡,雨滴掉入了虛空的深淵裡還會發出巨大的類似敲擊樂器的聲音。他企圖用吵鬧的搖滾樂蓋過,但也不過只是個自欺欺人的作法而已。雨點一下、一下又一下發出迴響的時機,也不懂是否早就約好的,都落在音樂拍子的中間擾亂著節奏。彷彿那轟隆隆的敲打聲,像是一種提醒,提醒那個也是下著雨的夜晚。
「爸爸受到詛咒了,我很痛⋯⋯」
說完就沈沈睡去了,留下少不更事的他。
和空空的安眠藥罐。
是個和暗黑的第一次接觸。
想到這,渾身不期然覺得冷。前些日子殘留在身上,那忘了是誰的體溫,早已散失殆盡,剩下一身的寒涼。要是此時有個人把自己擁入緊緊的懷抱,安撫說雨停了就好了。好懷念那種的擁抱,可這半夜三更要去哪找呢?
手機此刻適時響起,打破了回憶的漩渦。又是那個小伙子的邀約,他下意識想一如往常推掉。手上還有明天要交的報告,實驗的結果還是跟當初預想的相反。能做的,該做的都做了。相較當初的進展順利,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進度就停滯不前?
窗外的雨,像是示威般絲毫不見減弱。
像是嘲笑他的無能為力。
像是嘲笑他那經不起寒風的軟弱。
本來該刪除訊息的動作,此刻猶豫了一下。
滴⋯⋯答⋯⋯滴答⋯⋯
他不明白為什麼爸爸如此喜歡雨天。打從有記憶開始,每當外頭下起雨,為父的就會放下手邊的事情,抱著牙牙學語的孩子坐在陽台聽雨。
不同的雨勢,有不同的聲響。綿綿的毛毛雨,像是描述暗戀的歌,有一種含蓄的溫柔。樓下的路人們,這時總會有三兩個開始快步行走。若再大一點,就有點像是舞曲的節奏。屆時人群的腳步會開始急促,也會有些開始撐傘。從高處看下去,還真有幾分看音樂劇群舞的戲碼。雷雨或大雨,則會像是搖滾樂,帶著一點莫名的憤怒感。路人的腳步於是更快了,但更多的人會躲在屋簷下或什麼角落等雨停下來。
但是他在暴雨時都會躲在爸爸的懷抱裡。
尤其是那年媽媽因病去世後的第一次雷雨。
可那場雨,衝擊的又何止他一個人呢?
還記得那一次,他征征地在廚房裡看著眼前一地的碎片。那本來為晚餐不小心煎壞的蛋,已經不能在散落一地猶如廢墟的廚具中尋獲。此刻腦海裡惦記的,是那看不到終點的工作。路是你選的,那就要好好走完。社會上人人歌功頌德的,都是說努力後就能成功的人。但是兩年過去了,一切仍然原地踏步,沒有前路,沒有終點。
剛才那一分神後焦掉的煎蛋,在碟子裡像是嘲笑自己的愚笨。
研究會完成嗎?
完成還有意義嗎?
到時大家也會為我開心的⋯⋯吧?
偏偏外頭,下著的還是那麼大的雨。
途而其來一道強光後,房子陷入一片朦朧。在雷聲轟隆中彷彿有人說了一句話,語氣聽起來甚有魔性。這聲音怎麼聽怎麼舒服,像是一個很瞭解自己一切的人掏出心肺的勸告。
「打破它吧,就像爸爸當年一樣。」
很乾脆,地上瞬間就是一地的碎片了。
說不出來的爽快。
他想像爸爸當年第一次的感覺。
還有第二次、第三次跟之後的無數次。
每一次的結束,都是那麼湊巧下著大雨。這種巧合,是會讓人懷疑這男人是不是天生什麼預測天氣的特異功能的。但同時間,也好在有那一場又一場的大雨,才可在事後平復了本來爆炸的情緒。那情緒之激烈,都會讓兩父子在陽台上相擁痛哭。那時他已經長大,已經從這一次又一次的爆發後慢慢學會安撫父親。
這一些擁抱,回想起來更像是雙方互相取暖和鼓勵的時刻。
記得那時爸爸的身子,都是在顫抖中,像隻受驚的小狗。以前那個可以遮風擋雨的那個人,好像在那個瞬間靈魂出竅去了,留下魂魄不齊的軀體。好在每每到了雨過天晴之時,一切又會恢復正常。所以雨天,在他眼裡一直是個詛咒,一個把爸爸一點點一點點搶走的詛咒。
父親離世後,已長大的少年只能用另類的方式重溫那擁抱的溫度。雖然不見得光彩,但是還真的只能從年紀比較大的叔叔伯伯交歡後的愛撫和擁抱獲得。或許這種用疼痛來封存的溫暖記憶,需要如此強烈的激情才能暫時解封吧。只是久而久之,對一切麻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追求的,是那份快感,還是那段埋藏在暗黑裡的屬於兩父子那些雨天的回憶。不過雖然感覺很接近,可是這些擁抱畢竟還是夾帶情慾,跟爸爸那種純粹的父愛還是有差的。
激情之後的眼淚,偶爾會引來床伴的關切。但是每一次,他都推說沒事拒人千里之外。失去至親的經驗,有過兩次已經夠多的了。現在的人翻臉如翻書的故事聽多了,難免會心生戒備。也許單純追求快感,不帶感情不帶期望,日後就不會有傷害。什麼天煞孤星,孤獨終老,這種話從小到大還聽得少麼?
「沒事,我要回去實驗室趕工作的進度。」
他總是這樣推託。
明知道回去,也只能呆呆看著數據,繼續早知道會徒勞無功的努力。
「爸爸受了詛咒⋯⋯」
這句話,聽起來好像真的可以讓一切的荒誕變得合理。
沒有人知道,爸爸可以因為菜燒不好,而打翻家裡所有的碗碟。
沒有人知道,爸爸可以因為畫畫不順,而撕毀一向珍而重之的畫稿。
沒有人知道,爸爸可以因為水溫不對,而不斷用自己的頭撞浴室的牆壁。
直到頭破血流。
事後跟別人笑說年紀大了,在浴室滑跤跌破頭。
當然沒有人知道,人前的爸爸彷如沒事兒一樣。大家都還說他喪妻了怎麼可能那麼快投入工作,還把孩子照顧得那麼好。人人都以為,這男人很堅強。大家都叫小男孩,要乖,要聽話,不要給爸爸添亂添煩惱。語氣裡的關心跟溫暖,還真像是可以融化什麼一樣。
但同樣的這些大人,卻在爸爸出事後說自己命太硬,剋死父母親。
「爸爸受了詛咒,不要說出去⋯⋯」
滴⋯⋯答⋯⋯滴答⋯⋯
父親從來在小孩眼裡都是一種超人般的存在。還記得小時候數學怎麼都學不好,每次看著題目發呆時爸爸只是稍稍提點兩句就解決了。某程度也是在對數理培養的興趣是在此時萌芽,才會有今天在相關領域進行尖端的研究。或許換個角度去看,現在的工作是一種對舊日時光眷戀的延伸。真的好希望時間能倒退,回到那時一起在書房寫功課和工作的時光。如果那天早點發現,今天是不是會多一個人給自己提意見?
以前若是遇上天氣好的時候,爸爸就會在家裡播著快樂的曲子,在歡唱中工作。音樂似乎有一種讓萬物活起來的魔力,神奇得好像連畫筆也會跟著節奏在紙上跳起舞來。播放的有時候是歡快的舞曲,也有時候是很哀傷的藍調。在旁邊埋頭寫功課的小鬼,總會耳濡目染地學會個一兩句,偶爾興起時還會來個合唱。
更多時候小男孩功課寫完後,會在旁邊看。那在指尖下流暢舞動的筆觸,總是化作曼妙的線條,最後成了活靈活現的作品。當時常接到的委託是人像畫,但更多時候是雨景。那時候的畫作,顏色相對鮮豔,構圖也是活潑的。爸爸喜歡雨天,因為那是新開始的序幕,他總是說。
明明就不是,尤其是現在雨夜的黑籠罩得那麼徹底。燈光儘管都打亮了,但周遭還是暗淡無影。牆上的吊燈因為風大雨大的關係,更是搖晃不已。
他恨透了這個感覺。
他恨透了此刻的隻身一人。
他恨透了自己在人前假扮的堅強。
他恨透了那些說努力堅持就有收穫的人。
不要跟別人說,每次收拾好爆發後的殘局,父親都會如此叮嚀。這詛咒是個秘密,不能跟別人說。媽媽不在了,我就剩下你一個。你答應了她會乖,會聽話的。說出去了,大家就會覺得你是壞小孩,知道嗎?他每次看著對方那哀傷的神色都只能點頭,但沒有一次是確定的。要聽爸爸的話,不要惹爸爸生氣,你爸爸最疼你了,大人們都這麼說。
只是後來的作品,卻從此越畫越是少了什麼。首先不見的,是畫中人的笑容。原本那些常常穿得紅紅綠綠的人,也漸漸披上了灰撲撲的裝扮。雨景中那些以前昂首闊步的人,漸漸一個個帶著愁容低下了頭來。小小的男孩看在眼裡,一時看不穿裡頭暗藏的奧妙。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在悄悄變化了,可是大家都說要聽話不要頂撞駁嘴。爸爸也很明顯不想要提,不要說出去,不能說出去。
秘密是個沈重的概念,這是小小的他從爸爸身上學會最大的人生一課。是啊,不能說,這詛咒就像就是兩父子在陰陽相隔後唯一的聯繫,就好像那些塵封的卡帶一樣。
滴⋯⋯答⋯⋯滴答⋯⋯
此刻的他坐在黑暗裡,忍受著窗外雨聲的撞擊。
他想起了每次,抵受著一個又一個年長的男人在身後撞擊的時候。好像只有那些交歡時感官的刺激,是個提醒自己還活著的信號。在刺痛夾雜快感的同時間,不知為何卻還是有點隔靴搔癢的感覺。唯有過程中跟事後的擁抱,才能把人從現實抽離出來,翻出那些在雨天躲在父親懷裡的記憶。彷彿也只有在這種時間,那些圍繞在身邊的暗黑,才會不得已網開一面。
這也是為什麼,他都珍惜每一次的激情。
雖然每次,都是陌生的臉孔。
只是在這樣的凌晨,還在線上的都是年輕的小子。雖然大家都在年紀小的男人身上試圖捕抓青春的氣息,但自己尋找的卻是成熟溫暖的懷抱。雖然跟爸爸單純無私的擁抱相差甚遠,但是也算聊勝於無。運氣不好的時候,就像現在遇到的都是光會橫衝直撞的小鬼。窗外那該死的雨下了快一小時,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大。
小伙子的訊息又來了。
說只是要個擁抱就好。
他看著在昏黃燈光下,工作台面上堆疊如山的報告。
照片裡的那個男孩,笑得很燦爛。年紀小自己至少十年,是個仍然不識愁滋味的花樣年華。經過幾個月的訊息交換,這還是他第一次仔細端倪和閱讀對方的資料。
「喜歡畫畫、熱愛雨天」
自我簡介是這麼寫的。
翻一翻連結的社交網站頁面,裡頭刊載的都是這傢伙的畫作。不知怎的,看一看還覺得有點似曾相識。明明畫的是雨天,但畫面裡滿滿的都是一片紅一片黃。那歡騰的氣氛,跟自己認知的大雨實在是天壤之別。這一些顏色,跟這一些構圖,跟小時候記憶裡的幾乎如出一徹。
那些以往要激烈的疼痛與快感才能開啟的回憶,此刻像是跑馬燈一般在腦海裡上演。剎那間家裡所有的燈光,好像變得閃耀得叫人睜不開眼睛。
真的該約嗎?
可窗外雨還是很大。
滴⋯⋯答⋯⋯滴答⋯⋯
他躺在年輕小伙子厚實的胸膛上,那充滿彈性的觸感很陌生。對方說喜歡年紀比較大所謂大叔型的男人,硬是糾纏了幾個月。今天第一次見面,兩人就狼狽地冒著大雨從車裡衝到了對面馬路的旅館。仔細端詳男孩似乎比同齡的人多了一份成熟,雖然臉上的稚氣未退。
說好的抱抱,最後原來只是更多肢體交流的前戲。難得的是,對方比想像中的輕柔和克制。所有想像中的疼痛,與不適到最後也只是自己的多心。在感受深沈的進入帶來的快感時,他失控地流下了眼淚。嚇得小伙子趕緊停下來,四處找衛生紙替要擦掉這掉不停的淚珠子。
雖然停得很唐突,小伙子卻似乎毫不介意。在興頭上時還話匣子大開,滔滔不絕聊了開來。他說喜歡雨天,說無論雨下得多大,到最後總會放晴的,
所以雨應該是要來慶祝的。
這句話像是敲醒了什麼一般,他渾身哆嗦了一下。
媽媽生前說過,他們第一次約會,是在一場細雨中進行。
這旅館的燈光,似乎也太刺眼了一點。
後記
故事靈感源自這篇寫得很好的文章。這篇寫於深耕結束後不久⋯⋯吧,本來是一頭熱寫完準備送去投稿的,但是老師看完後給的評語倒是很務實,間接叫停了我的衝動。後來的後來,生活就發生一堆鳥事,這篇文章也就這樣躺了快一年。後來這陣子參與了一個新的創作社區,發了一兩篇舊文,有感不能一直吃老本就把這邊挖出來看一遍。結果熱情過了,回頭一看這篇的確寫的很散亂,有點也不懂怎麼救起。於是整理一下,就索性直接發佈在這裡了。
最近也開始重新抓筆寫作,希望來得及在今年成功投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