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的一切,在天旋地轉結束後化成了一片模糊。在此刻,所有的變故只能依靠本能反應,思考什麽的都是奢侈。在過去災禍現場一身蠻力可能救過無數的人,但在這飛來橫禍之時根本來不及派上用場。來得及鬆開安全帶,再把司機抱入懷裏已經是在餘力所及能做出的極限。在還來不及感受到衝擊帶來的感官回饋之前,眼前的一切已經逐漸淡出成一片漆黑。耳旁傳來懷裏的喘息聲,此刻也開始慢慢逝去。像電影的過場一樣,接下來腦海不由自主地上映短暫三十多年的回顧片段。
從那年在學校無端遭到孩子王毆打,但回手一不留神把對方打飛成殘廢。
到後來受到國家召集加入特殊救援小組。
那一次次在災難現場沒日沒夜救出的每一張臉孔。
因公錯過他家長告別式,回家面對的死寂。
最後是過去幾天公寓倒塌,因爲中途現場再發生土崩沒能及時救出政要舉國大駡。
「你今天不是什麽超人,是我的男人。」
在家窩了幾天,連日來的救援工作倘若是常人早已不勝負荷。就算名義是超人,在這麽大的災難現場通宵幾晚身體還是吃不消的。再說自從那次任務后,報紙每日頭條都有人出來檢討。明明也救了好幾十人,沒救出來都是深埋在層層水泥鋼筋和泥土之下的。昨天電視上更聽到政論節目在探討什麽「超人的政治傾向是否凌駕專業」這種題目。
那是人生第一次覺得,之前的努力是爲了什麽?
可能是看不慣伴侶頹廢的模樣,男人説了那句話后,不由分説一把拉起了癱在沙發上的他。
明明才不過今早的事情,但是現在不知爲何有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不是説好出門散個心,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。
本應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此刻意識逐漸逝去,懷裏本來熾熱的體溫也不知什麽時候消散而去。此刻即使想要把對方抱緊一點,卻已然無從使力起。剛剛腎上腺素分泌時,耳朵裏響亮的心跳聲,也早化成一陣靜默嘎然而止。
「一切都是我不好」,這是意識退去前他内心最後的一句話。
可是意識恢復之時,卻是三十年前遭到孩子王打得痛不欲生的那個午後。
很痛,卻沒想過回手。
生活會因此有差嗎?
人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狀況,明明沒有親歷卻覺得理所當然。
「嘿,你好!我是秉超,可以叫我小超。」
那是學會的第一次工委會議,也是兩人不情不愿讓朋友給拱上領導位子后大家第一次正式碰面。雖然説是會議,大家其實更多時間在聊上課的瑣事。不知道爲什麽,他只覺得這自稱小超的副主席感覺有點面善。但聊一聊發現雙方并沒有生活上的交集,大概是多想了什麽吧。
或許是那個沁出陽光的笑容。
是個意氣風發屁孩典型長不大的男孩,陽光的氣息透過黝黑的膚色和那燦爛的笑容根本欲蓋彌彰。圓滾滾的眼珠,像是永遠在打著什麽鬼主意。有時候會叫人暗自爲他身邊的人擔心,根本活脫脫是個隨時暴走作弄人爲樂的小鬼。從坐下來依然高人一等的樣子判斷,他大概也是全場最高大的吧。
就在分心注視的同時,有人突然大喊說主席應該請客。
于是意外四目交接。
那該死明顯打著鬼點子的笑容。
人總是說希望有個體貼的另一半,但身在其中的他卻又渴望多一點自我空間。學會雜務不少,兩人在日漸相對互有好感於是順其自然談起了戀愛。前期形影不離自然是甜蜜無比,幾年下來踏入社會后,小超竟然有辦法凡事圍繞著另一半打轉。
總是會一起吃午飯。
永遠準時在辦公室門口等候。
同事朋友聚餐或去運動也從不忘接送。
有時想想也有點不自在,但每次就此事討論卻永遠達不到結論。
不想到失去了才來遺憾,他總是這樣說。
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的笑容。
到了後來總算在幾乎吵起來時,對方逼著學會收斂。換來的是,對方總神出鬼沒的不期而遇。比如明明故意不報備獨自出門,卻會中途巧遇。有好幾次,他真的以爲行程透過手機什麽的泄露。好歹也是個電腦工程師,幾次檢查都沒發現行蹤有泄露的可能。
那要怎麽解釋明顯掌握自己行程的事?
日子漸長也習慣了。
那該死又不脫稚氣的笑容。
有時候在日常的相處,會讓他有一種大家是不是真的認識了一輩子的錯覺?很多時候明明還沒動念,對方會脫口説出自己的想法。不過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雙向的感覺,相對的自己永遠摸不清日夜相對這男人的底細。
比如,那數不清多少次,從以前大學時代到現在的噩夢纏身。
是那種會突然彈起來,一身冷汗,偶爾也會帶著一臉的淚眼汪汪。
接著不由分説把枕邊人死抱到天明。
可該死的你沒事幹嘛練這麽壯。
是要在健身房勾引誰?
「你也知道只有勾引你啦」
每次談起噩夢内容,結論都這樣莫名其妙。
以及那帶點苦的笑容。
這夢想必很是可怕,因爲每次事后好幾天都看到這活蹦亂跳的大塊頭陷入沒電的樣子。這也是好的,畢竟也是一個難得緩口氣過一過沒有巧遇的日子。只是看到那落魄的樣子,卻還是會於心不忍。怎麽説平日都是受照顧的那方,偶爾也該互換一下角色。説真的,也只有這種時候,才能稍稍窺探那深不見底的心。
只是黑沉沉了無生氣的眼珠子内,空空的像黑洞一樣試圖吞噬一切。
説到底,最終只能靜靜陪伴,任其抱個幾小時一動也不動。
練這麽壯,怎麽一個夢就瞬間變小孩。
應該是個真實感很强烈的夢吧,幾次跟著嚇醒看到那驚慌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。
加上那擁抱的力度,大概内容跟自己脫不了干係。
不然再度入睡后,夢話怎麽都是要自己別離開的呢喃。
到底是怕人會去哪?
身型的差異,其實在兩個人身上是個有趣的反差。別看他是個大塊頭,心思卻比小女孩來得更爲縝密。反過來,另一個永遠做事很果斷。當然這也只是說好聼的,難聼點就是衝動固執,再加上迷糊。這樣的組合,表示心血來潮是生活裏的常態。比較有趣的是,面對這樣每每得意于自己超越了伴侶的出其不意,時刻先準備好永遠是對方的對策。
那次突然說去冰島,轉眼冬裝都准備好了。
臨時路上轉到海邊,沒想后車廂早準備好沙灘褲風箏草席等物。
驚喜都理所當然了嗎?
不要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。
這就算了,交往這些年他甚至懷疑男友有未卜先知的能力。怎麽説呢,踏入三十幾歲之齡后,對方似乎比往常更多的造訪雙方的親戚朋友。有好幾次也不懂是不是巧合,反正總是都碰到人家身體出狀況的時候。有一度心裏想說自己是不是什麽剋星之類的,但幾次下來那念頭倒是有點動搖。
真的純粹是巧合?
車上怎麽剛好都有急救設備?
當初爲何堅持要一起去考急救牌?
又沒在健身房上班。
想到這他就來氣,之前也不知爲何死拉著硬是要自己學拳擊。
有時間爲什麽不打個電動就好?
訓練反應啦,他總説。
痛死了,才不要。但拗不過,還是去了几堂課。沒想到那麽累那麽煩,平日上班上司指指點點,爲什麽下班後仍要和一對一身汗的家夥討教練的責駡?過了幾次鼻青臉腫的課后,他只能威脅說再逼就別怪自己不客氣。那時候身邊朋友不懂,都以爲發生了家暴事件。
結果課堂,變成了在家裏不期然的突擊課。
到底前世招惹了什麽人。
瞧那多麽得意的笑容。
直到那天看完新聞播報,看到某政要在樓塌事故喪命的新聞身旁那人明顯顫抖了一下。那個反應看起來,分明是每次噩夢醒來的樣子。接著失魂落魄的這人,就這樣食不知味的吃完晚餐,然後草草梳洗入睡。
隔沒多少天是連假,他想説既然是這樣趁伴侶仍在情緒低落之時來個郊游。暗自打好鬼主意,梳洗回房想要來個出其不意大宣佈之時,才發現似乎弄錯了什麽。
明明自己先起身。
他怎麽換好一身正裝半跪在地。
等等……
那是戒指麽?
精心策劃了大半天的郊游呢?
他説可以答應了再去。
嗯。
啊該死的。
那又是什麽樣的笑容。
那一整天的他都在恍神的狀態中,甚至沒發現對方下車時的臉色大變。面對明媚風光的兩人各懷心事,誰也沒提起勁欣賞風景。來往觀光的行人,都看著兩個呆瓜坐在大石上對視。
天空突然飄起細雨,大家不是打開了傘就是紛紛逃竄。
「看來我逃不走了啦」,他幽幽説道。
「我知道」
男人這樣回答,眼神閃過了一陣暗沉。
還來不及反應,熟悉的熊抱又來了。
額頭感受到的,是漸漸變大的雨滴嗎?
雨滴應該是冰冷的不是嗎?
雨勢轉大,伴隨的冷風讓他打了個噴嚏。
「走吧」,那是擁抱鬆開后第一句話。
語氣裏有哽咽嗎?
是喜極而泣?
「讓我開車吧」
都哭成這樣了,不是你求的婚嗎?
在漸漸轉黑的夜裏,副駕座那邊抓住自己的手有點大力。車裏異常的寧靜,專注開車的他,時刻都感受身旁那熾熱的眼光。説起來,好像還真有那麽點不自在。
不是答應了嗎?
沒來得及抱怨,後方不知什麽時候飛來了一部車。一切發生之快,根本叫人沒能反應過來。兩人因爲碰撞,就隨著車子飛了起來。在天旋地轉中,副座的他極快打開了安全帶,然後不顧一切抱住了司機。
「我今生不是什麽超人,是你的男人」
那是他聽到男人的最後的話。
後記
算起來這篇寫了真的很久也很多遍了,但final draft是在十月多的時候寫好。然後投稿到現在出版,就這樣已經快一年了。每次看到自己的成品出版,都覺得同樣的東西在紙上閲讀總是會有不同的感受。尤其是在排版好后,看到可能兩三頁的文檔變成七頁紙覺得很有趣。有興趣體驗的朋友,歡迎訂購2020年六月號的馬華文學系列期刊。
因爲時間拉太長,所以其實我也不太記得寫故事的緣由。依稀記得的是我想寫個超人的故事,也想探討世界是不是需要超人這件事。後來東凑西拼之下,就組合成了這個故事。後來故事長成這個模樣,則是經過了兩三次重寫改寫的結果。個人是覺得目前的這個結構,就把本來比較鬆散的拼凑感綁起來,比如説前後半段故事的敘事主角,也是經過幾次修改才變成這個樣子。